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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第五回 行马扁便宜村汉子判鸡奸断送老扒头

  如梦令

  瞬息年华驰骤,莫向红尘迤逗。

  倏忽鬓惊秋,谈说眼前将就。

  回首回首,早把机关参透。

  这几句说道,人生在世,免不得有个老来日子,大凡做小官的,年纪在十五六岁,正是行运时,到了十八九岁,看看时运退将下来,须要打点个回头日子。

  如今眼前有一等,年过了二十五六,还要乔装未冠,见了那买货的来千态万状,兴妖作怪,却不知道有这样的行货,偏又有这样的售主。这也不在话下。

  且说当初郑州有个骆驼村,周转有一二十里,共有百十个人家。这也是那村中的风水,到出了二三十个小官。都是要做背后买卖的。后来那些小官,见是一日一日,越多将出来,便分做三等。

  把那十四五岁初蓄发的,做了上等;十六七岁发披肩的,做了中等;十八九岁掳起发的,做了下等。那初蓄发的,转眼间就到了掳头日子;只有那掳头的,过三年也是未冠,过了五年又是个未冠。

  那上等的见下等的坏了小官名色,恐怕日后倒了架子,遂拴同中等,又创起个议论,竟把那下等的围住。下等的见他们围住了,内中有几个认时务的,仔细想一想:“总不然到了百岁,也还是个扒颈?”没奈何,只得硬了肚肠,买个网子戴在头上。

  还有几个老面孔,死也不肯干休,毕竟要指望个还转的日子。果然到了,又被他们指望着了,不多几时,却来了一个专收大街的官人。你道怎生打扮?

  戴尖尖本色旧毡帽,穿短短光青上马衣。

  肩扛着一条布袋,脚登的两只皮靴。

  胖的来金刚模样,长得个魑魉身躯。

  缓缓慢行到村落里,声声叫道卖胭脂。

  这个客人,姓邓名东,一向是个卖枣子的巨商。只因好相处小官,把本钱都浪尽了。后来没了经营本钱,贩些胭脂到郑州来,将就过活。

  这一日也是偶然来到骆驼村里,只见东家门首,也站着个小官,西家门首,也站着小官。猛的又惹起了当年毛病。

  但是一件,这邓东一生一世,专好杀笨猪,见了十五六岁的,恐怕不识那些味道,因此眼孔里虽是瞧着,心窝里还不甚想着。

  就是这些小官,见他东瞧西瞧,也分明晓得他是个要买货的。只是看了这样一个胖壮汉子,先已害怕了,那里还受得那件东西,因此都不情愿去招接他。

  这邓东连走了两三里,瞧了十多家,又叫了几声卖胭脂,那里见有个人来问个价钱。这也是他自己错走了路途,难道那些小官,可是用得胭脂着的?他又东西瞧,走两步站一会儿,走两步站一会儿,看看天色黑将下来,恐怕人生路不熟,迷了路那里去投宿。

  正待转身走出村来,恰好前面有一个小官,唤名刘玉,正站在门首。听见远远叫卖胭脂的,是北路人声音,他却听错了,只道是卖腌猪肉的。心中算计道:“我们一向被那上中两等的围住了,竟没有生活,正没有设法处。不如叫那卖腌猪肉的来,和他扳一个话看。若到是个肯买货的主儿,莫要是说起发他的钱钞,就是腌猪肉,弄他几十斤在家肥肥嘴也好。”

  算计定了,开口叫道:“卖腌猪肉的,这里来,我们要买哩。”

  邓东连忙走上前来,仔细一看,见是个二十多岁的掳头小官唤他,便把个笑来堆到嘴边道:“要买咱老子的胭脂么?”

  刘玉看了他手里,并不拿些别样,单单只有肩上扛的布袋,就呆住了,暗忖道:“总不然这腌猪肉藏在这布袋里么?”

  邓东便将手向布袋里,把胭脂摸了二三十盏出来,递与刘玉道:“咱老子不要你的钱,相送了罢。”

  刘玉见他到也像个撒漫的,便接住了,又想道:“这个人到也抬手,不要管他。就是这二三十盏胭脂,算来也值两钱银子。”

  也便收了,笑道:“怎么好要客人相送,也罢,天色晚了,请进舍下用一顿馍馍去。”

  原来那北地人,好吃的是馍馍,听他说,便随刘玉进去道:“咱老子怎么好吃你的,你出一件,咱老子也出一件罢。”

  你看这邓东,便又使出大老官的术头,就向腰间肚兜里,摸出一串黄边钱,约有三百多文,递与刘玉道:“咱老子这串黄钱,拿去买些烧刀子来,好下馍馍。”

  刘玉也不推却,接过钱,便去村中沽了几壶酒来。两个就闩上大门,对面坐着。刘东把烧刀子呷一口,嚼上一块馍馍,好不吃得有趣。这刘玉原是个不会吃酒的,勉强陪他吃了几碗,颊腮上渐渐通红。邓东看了,笑道:“咱老子高兴,在这里要与你亲个嘴哩。”

  刘玉做作道:“你这个人好不放空,才送得这几盏胭脂,便要思量亲嘴。”

  邓东道:“咱北路的小官,一个黄钱,便要亲个嘴。”

  说完,就把个嘴布将过来。刘玉一推道:“像什么模样?调这寡情也没要紧。”

  邓东道:“莫要做作,咱老子今日还没有吃大蒜,来,不妨事的。”

  刘玉道:“你北地人,我也曾相处过,那里有你这样动蛮的?”

  邓东道:“咱老子到也是个撒漫的,若肯相处,莫要讲别样,你家姐儿妹儿搽嘴的上好济宁胭脂,裹头的清水临淆手帕,一生一世不要拿钱买哩。”

  这两句话,恰好又打动了刘玉,便没甚回答。邓东道:“还有一说,你这里小官喜欢的是咱北地人的屌,说着个糙茱茱,欢天喜地。偏你这样作难。”

  刘玉道:“不是那样讲,我们做小官的,不过贪恋几分钱钞。你若肯撒漫,包了身上的穿,包了口中的吃,包了腰边的用,便是斗大的鸡巴,没奈何,看那家兄分上,也只得承受。你若不肯撒漫些钱钞,有鸡巴也不干我事。”

  原来这几句,却是刘玉大套头启发他的话,邓东也把句话儿聊他道:“你明日到咱老子下处来,就撒漫些钱儿与你罢。”

  刘玉信道是真,遂满面堆笑道:“尊客还在那里做下处?”

  邓东道:“咱老子在东城门外陈小二官家里。”

  刘玉点头道:“那也没多路,我明日好来寻你。”

  邓东道:“那个所在,都是咱老子的乡里。你来莫要错寻了,只问个卖胭脂的客人邓东便是。”

  说罢,又把馍馍吃了几块,烧刀子呷了几口,起身就走。此日已有更尽光景,村中人家都闩门了,还没有人瞧见。刘玉送他一段路,方才转来。次日,刘玉吃了早饭,径直到东城门外陈小二家寻这邓东。邓东见这刘玉走到,老大快活,一把扯到客楼上去,把门闩了起来,撒起蛮来,便要思量动手。一把搂住道:“咱老子今日决要与你糙茱茱去哩。”

  刘玉被缠不过,没奈何陪笑道:“你这个客人,你忒性急,我才走来,一些寒温也没有叙,便要思量动手。”

  邓东放手道:“你敢是要吃些烧刀子儿才有兴么?”

  刘玉晓得决然脱不去,只得又笑道:“酒还不打紧,你的本钱先把我看看。”

  邓东错会意道:“咱老子的本钱都在家里,这个客栈那里多带得来?”

  刘玉道:“不是那个本钱,要你腰边的那个看看。”

  邓东方才解悟,呵呵笑道:“咱老子是个愚直的人,那里晓得这些歪话?”

  便掳起衣服,解下裤裆,把那阳物甩将出来。又坚又大,好不利害。刘玉不敢近前,侧着眼,瞧了一瞧,只见形如粗杵,状若棒槌。刘玉看了,便也害怕起来,咬住牙关,把头乱摇道:“好大的阳物,教我怎么承受得起?没奈何,饶了性命罢。”

  邓东道:“咱老子这个屌,不知结果了多少个小官,偏你又有许多憎嫌。”

  刘玉道:“也罢,只要就过价钱。”

  邓东就把肚兜里的铜钱,都倾出来道:“咱老子也不叫你吃亏,进得一寸,把你一寸钱;进得二寸,把你两寸钱。”

  刘玉看了那些铜钱,好不眼热,便做个疯脸,脱下裤子来,把个肥腻腻的屁股高高突起,紧咬着牙关,不管疼痛,任他把那个阳物放将进去。原来这邓东,是个多年拐小官的主顾,帮衬在行,把阳物上多抹了些津唾,轻轻在那肛门前搅了一搅。

  刘玉打了个寒噤,邓东便款款放将进去。恰好这刘玉又是个会帮衬的小官,把屁股突起来,虽猛,可不知不觉,到进了四五寸。刘东见他着实去得,尽着高兴,又送了几送。那刘玉才有些不好过,把副脸皮挣得通红,挣了几挣,只指望把那玉茎挣脱出来,怎知到挣了进去。这回抵挡不起,把个屁股左掇右掇:“好利害,好利害,我做了一世小官,几曾受着这样苦楚,今番把个性命断送在你手里了。”

  邓东道:“你怎说这样的话,咱老子正不曾尽兴哩。”

  便又着实抽了几抽。刘玉将身子一扭,突地把那个玉茎甩将出来,邓东也就泄了。刘玉随即纱上裤儿道:“你适才说过的,进得一寸,把我一寸钱,你却都进去了,这肚兜里的,都倾把我还不知够不够哩。”

  邓东也不回说有钱,也不回说没钱,只道:“莫要忙,坐在这里,待咱老子去买些菜饭来,耍到晚去罢。”

  刘玉也是枉做了一世小官,眼孔里不知认过了多少人。一时间到识不出邓东是个久惯脱空、拐小官的主儿,那两句是他脱身的话。刘玉便凭他拿了肚兜里那些铜钱,转身走下楼来,一道生烟,竟不知他去向。刘玉坐在客楼上,看看等到下午,那里见个邓东走来。心中暗想道:“终不然到是个会欺骗小官的主顾,难道我就着了他的手法?”

  只是将疑将信,只道他还转来。又等了一会,渐渐天色将晚,没奈何,纳了这口气,只得回到骆驼村里。到了第二日,清早起来,竟不到陈小二家,牢牢把在东城门首,专等那卖胭脂的邓东进城,和他讲个道理。

  那晓得刘玉这等凑巧,这个邓东又胜过他,再不进东城门来,竟往那西城出入。刘玉站了一日,好里见过邓东的影子?便懊悔道:“也是我自家不老成了,少不得经纪人,断不得经纪路,除非他回了家乡便罢,不然,毕竟要到街上来,那时和他算个帐去。”

  思相定了,依旧回到村中。约莫过了两个多月,邓东又想起刘玉那一段好滋味,打点了些旧欠帐,换了两件整齐衣服,大模大样,又踱到骆驼村,东瞧西瞧却不认得刘玉住在那一家。说话的,你又道差了,依你说,邓东两个月前,也曾在刘玉家吃馍馍,如何这番来,连个住居都不认得了?

  有一说,那日来的时节天色将晚,不曾认得明白。这邓东站住了脚,相个不了,正没个理会,恰好刘玉同了几个下等小官,站在那里商量自家伙里的事。这邓东摇摇摆摆,大步走上前来,正要问一声看,刘玉认得是邓东,连忙赶向前,把他一交推倒。邓东爬将起来,见是刘玉,厉声喊叫道:“这囚攘的小花子,敢耍打咱老子么!”

  说完,便去脱下衣服,两个打做一团。旁边那几个小官是新加团的,那里肯倒架子。况且内中也有几个着过道儿的,见刘玉被他揪翻在地,一齐磨拳擦掌,拼力上前,打个不了帐。邓东虽是这样一个胖壮汉子,气力也自有数。自古道:双拳难敌四手,那里打得这几个小厮过?便喊破了嗓子,老了个身子,飞也似的跑出骆驼村去。

  诗曰:

  昔日聪明今日痴,骆驼村里竟甘偷。虽然脱得身缓去,未必灾危可尽除。

  刘玉见他赤身跑了,晓得是个不肯干休的局面,还要赶出村去,和他见一个手段。

  内中有个小官,走上来一把扯住道:“古人说得好,穷寇莫追,他已吃了我们的亏去,料来不肯干休。况且他又是个异乡孤客,这件事明日决要经到官司,方才结煞。如今我们下等的,共来的也有十七八个,一齐会集出来,捻了些衙门使费,及早到州衙里去,告他一状,才可免得上中两等背后讥笑。”

  刘玉道:“讲得有理。也不要干涉众人,我便去变卖了家堂土地。”

  商议定了,连忙做了一张告状,就以父亲刘华名义,向州衙投告。你道这状上如何写:告状人刘华,告儿为人鸡奸事。恶棍邓东,藐官玩律,逞膂力僻路行凶。良儿刘玉,守法持规,遇冤家残身几毙。孽镜台前,除奸剿恶,骆驼村里,戴德顶恩。上告。

  说那邓东,吃了这场大亏,到没有个认真的意思。不料刘华先告了他,免不得要到官府去分辩几句。也去写了一张诉状,到州衙投下。次日州官升堂,就唤两家听审。竟不叫起刘华,先把邓东叫将上去,把事情从头至尾问了一会,再唤刘玉两个当面对理。

  原来这个州官,平日是不肯相与小官的,听了他两家口词,老大发怒,站立在公堂上,指定刘玉骂道:“如今世上,分明是你这些人坏了风俗。这样年纪,兀自要做小官,难道到了六七十岁还是个扒颈,好没廉耻!”

  刘玉道头道:“爷爷,这是邓东硬逼小的,小的实是不情愿的。”

  州官大喝道:“胡说,我也不究到那鸡奸上头去,只究你个这样年纪,还不带网巾。”

  叫左右把他拿下去,笞三十板来。刘玉见州官句句都驳得有理,无可分辩,只得受笞三十。起来又告道:“望爷爷饶了小的罪罢。”

  州官摇头道:“若饶了你的罪,后面人就要看样。也罢,只摆站一年罢。”

  遂把笔判道:审得刘玉,村落顽民,年方约三旬,强逞未冠美丽。身容六尺,乔妆弥子妖娆。借掳发之行头,搏换一朝酒食;窃小官之名色,希图几贯钱神。不惜父娘血肉,消到处良民;凭将衰配身躯,做作异乡孤客。非宗门之无玷,实风化之有伤。若不翦除若辈,将何警戒将来?笞三十,以赎前愆,徙一年,毋贻后悔。

  州官判罢,才唤刘华上去,对他说道:“你也本当究责,姑宥年老,只定一个养子不教的罪名。邓东,姑念异乡孤客,遂出免究,不许容留本处地方,着落歇家,及时驱逐出境。”

  两家连忙倒身叩谢,一齐赶了出来。这回邓东着实得了便宜,出了州衙,飞奔到陈小二家,收拾行李,随即起身出了郑州境外,全不识他去向。

  诗曰:

  得便宜处失便宜,要得便宜早见机。看彼金钩才脱却,摇头摆尾复何之。

  刘玉输了官司,恐怕上中两等笑耻,便不回到骆驼村,领了批文,竟自摆站起身。

  那些上中两等的,见他要摆站去,却也同调相怜,都来赞助盘缠。后来那下等的,见倒了架子,丧了锐气,共有十七八个,一齐心回意转,都不愿做小官了。两三日内,都带了网巾,各自别处经营。骆驼村渐渐日衰一日。看来那些下等的扒头,都叫做识得时务的,即使不肯回头,不只坏了小官本色,抑亦有玷上中两等矣。

  因是以赞之云:

  一朝天赋大聪明,始信桃源可避秦。果是东君难释手,上中队里别搜寻。

  第六回 六十载都小官出世两三年浪荡子收成

  捣练子

  垂半幕,倚高楼,衫两蒲风野艇秋。

  手把花枝长,拥面人见也风流。

  这回书,说小官原分贵贱两等。

  那卖的难道像金珠宝贝,论换数不成,不是这个贵,只羡他相处朋友,还能拣精择肥,不甚十分轻易。那贱的不是什么贱,只是贪口里嗒嗒,腰里撒撒,不管是人是鬼,好歹就肯来来。把这件东西,太狼籍了。这个分贵贱,都是数十年前的说话。

  年来出这些小官,一发个个倚着这件不消出本钱,不消费气力,落得赚人的钱钞,所以便没了样范。那些真正的小官,都被这些无耻捐名的污了名头,你道这件事几时挽得回转?如今且不说别样,就说到一个小官身上去。这个小官,就将起来,开天辟地就有他的,一发大得紧。在这里说话的,你又来胡说了,世间最大的莫过于出一个都小官。说起这都小官的出处,又是一个好故事。

  都小官是寿里老子三十六代的玄孙,父亲叫做洞玄君,当是洞玄夫人一个暑天,开了南昌轩乘凉,却被南风吹得爽利,打了一个盹,竟睡了去。正睡得香,梦见滚圆一声莹白的东西滚到肚里,忽然惊醒,就说与洞玄君知道。

  洞玄君一时间再也解说不来。洞玄夫人自得了这个梦,遂有了孕,整整怀了六十个年头,方才生下。你道生下来什么东西?原来是块肉球。洞玄君看了大怒,便想得向年之梦,应在今日,就去取了把刀,要把这肉球剁得粉碎。

  正待动手,只听那肉球里说起话来,口口声声叫道:“我是世上的都小官。”

  洞玄夫人道:“是个怪物,消说了,且不要伤他性命,割将开来,看里面怎么一个形状。”

  洞玄君便向中间划了一刀,扑的迸开,果然是个小巧巧一个披发小官。只是那副长相,忒是丑陋:一头胎发,两脸寒毛。

  狮子鼻掀得利害,又袋口开得蹊跷。

  活突突眼睛乱动,颤抖抖朵颇阔。

  虽则是不能勾浮世上留千载,少不得也要向风月场中走一遭。

  洞玄君见是个人,顿发起慈悲念头,不忍伤害,把他养大。到了十来岁,叫做水浸鹅孵石,不长不落,端然是这个模样。

  再过几年,看看有些腹中发痒,钻筋透骨,实熬不过,便叫人把屌放将进去,乱抽一通,方才略好了些。

  后来洞玄君知道了,想得不是件好事,把他锁在黑洞洞一间房里。早间锁得进去,晚间开门一看,只见一股白气钻将出来,竟往半空中四散了去。洞玄君便进房中去,四下搜寻,那里见有个都小官,才晓得是那股白气化的。只得叹了口气。

  是那股白气,半空中四散得不好了,后来一日一日各处出了小官人,上头也就一日一日把小官作兴了。各处出了小官,各处就出了好小官的主儿。如今就有人行也想小官,坐也想小官,梦里也想小官,醒来也想小官。

  说的是庐陵地方,有个员外,姓钱名坤。这个员外不是吏户礼兵刑大部中的员外,只为有了两分钱钞,人上过誉他的美名。

  这钱员外,手头现银子何止一二十万,平素间广放私债,城里城外人家,都是拿着他的本钱去转活的。

  你说这样一个钱神,正好快活了,偏生又能个胎里病,眼睛里再见不得一个小官。若见了个小官,决要钻颈觅缝弄到手来。纵然不致相处长久,印儿也要搭一个。又有一说,日常家用,一丝一毫鸡蛋里挑出骨头,偏又肯在小官身上,情愿一百二百。

  一日,带了几个家僮,正在南庄收帐回来。行到半路,劈路撞着两个小官。一个掳头,一个披发。

  这钱员外的眼睛,原是个磨小官的试金石,把两个仔细一看,那掳头的,更比披发的生得清秀,看来年纪也小几岁,只是打扮不同。披发的像本地货,掳头的竟有此升仙气。所以说,若将两物比,必有一物堪。

  钱员外一心中意了那掳头的,连忙叫那贴身家僮钱旺上来,问道:“适才那两个小厮,你可认得是那一家的?”

  钱旺道:“那掳头的不认得,只这披发的,是鼓楼街上马双溪的儿子。”

  钱员外道:“那个马双溪?”

  钱旺道:“也是借着员外本钱的。”

  钱员外道:“他也拿着我的本钱,这个不艰,我先回去,你可就去寻那马双溪来见我。”

  钱旺应了一声,便向转弯一条小街里走去。钱员外才到得家,恰钱旺同马双溪也就到了。钱员外打点一通,问道:“马双溪,你是今年几月间拿我本钱去的?”

  马双溪道:“老汉是今年三月间来借起的。”

  钱员外道:“可曾还我多少过?”

  马双溪道:“只因生意不凑手,且在目下连本带利都送来还员外。”

  钱员外道:“且再迟还罢,我问你,你都有了年纪,做生意也不便。可生得几个儿子?”

  马双溪道:“员外若问老汉的儿子,不要说起,单单生得一个,今年才有二十四岁。”

  钱员外道:“既有这样一个儿子,你就有指望了,何不去着他来让我看看。”

  马双溪道:“员外要叫他来,早一会儿便好。适才送个朋友回福建去,晚些才回得来哩。”

  钱员外道:“恰才我正从庄上来,在路上撞着两个小厮,一个掳头,一个披发,人道就是马双溪的儿子,可是那一个?”

  马双溪道:“员外,那个披发的,正是小。难道见了员外来,也不叫一声?”

  钱员外笑道:“小厮家那里认得我,不可认较他。我问你,那个掳头的,敢就是要到福建去的么?”

  马双溪回答道:“正是,正是。”

  钱员外叹口气道:“可惜这样个小官,住在那天涯海角,也罢,你且回去,若是儿子回来,明早千万着他见我。”

  马双溪应了声就走回家,直等到晚,儿子才得回来。就把钱员外要他去见的话说了。

  原来他儿子叫做马小里,也是靠这道做生意的。一向闻得钱员外是个拐小官的,又肯撒漫使钱,时常想慕他。只是门槛高大了,一时间走不进去。而今听得老子说钱员外唤他,老大欢喜。第二日早起,齐齐整整打扮起来。

  大凡小官到是老实些好,全不在那打扮上用工夫,比如有了七八分姿色,再加上二三分妆扮,这个自然好看,没有一二分姿色,到妆扮了十来分,如何帮说得来?还有一说,就是大老官的眼睛,也有各样。有那见姿色好中意的,也有见妆扮好中意的。论起眼前的光景来,到是妆扮还动得人。

  说话的,你又欠文理的,总不然,标致的小官到没有朋友相处?有个解说,比像这时,有两个小官在这里,一个面孔生得标致,身上褴褛些;一个身上齐整,面孔欠标致些。那好南风的,决然先与这齐整的说得来。这总是如今这世道上都行这些,也不要怪他。

  且说马小里打扮了,正要出门,恰好又有个人来寻。这个人不是别个,就是钱员外家的钱旺。马小里认得是钱旺哥,连忙拱手厮叫一声,遂同来见员外。

  马小里此来,那里晓得钱员外所在那一个身上。钱员外见了,把个笑堆将下来,恭恭敬敬逊他坐了,问道:“昨日到那里去走走?”

  马小里道:“因敝友向福建去,送他几步。”

  凶员外道:“我昨日正在庄上回来,也是偶然撞着。敢就是那位未冠的么?”

  马小里点头道:“正是他了。”

  钱员外道:“生得有些意思,还在福建那一府住?”

  马小里道:“在建宁府建宁县里住。”

  钱员外道:“建宁府建宁县,此去也不上四五日路,我有个敝友,如今在那里做官,日下正要去打抽丰。还请问一声,那位朋友姓甚名谁?”

  马小里见他渐渐说得远了,便胡诌一个谎道:“他姓何,表字处秦,就在县前开纸打铺。”

  钱员外只道是个真名字,牢牢记在肚里,一霎儿就想到那建宁县的纸铺里。马小里见他没话说了,一个不快活,别了起身。钱员外当下便吩咐收拾行李,叫下船只,遂起身到建宁县去。原来这庐陵到建宁,有条私路,去得极便,不上四个齐头日子就到了。

  你道世间有这样个害疯的人,用了这番盘缠,果然打个抽风,到也罢了,却又不为打抽风,特地为访小官来到县中。那些歇家,听说庐陵钱员外,个个扮着夺着要接回去。钱员外只拣房屋精致的,便歇下了。

  那歇家叫做章晓初,真是在行,见钱员外说出访小官那话,便打点午饭吃了,就同到县前挨家问去。纸打铺子便有几家,偏生没个姓何的。一连问了两日,只是没有些声响。章晓初道:“员外,你既晓得他的姓,就该晓得他的名字了。”

  钱员外道:“他姓何,表字处秦。”

  章晓初道:“员外,这个名字还是那个小官亲口对你说的,还是别人对你说的?”

  钱员外道:“别人说的。”

  章晓初大笑一声道:“员外,你却被那个王八捉弄了。”

  钱员外道:“怎见得捉弄我?”

  章晓初道:“你想一想看,何处秦这三个可是有影响的么?”

  钱员外低头一想,叹口气道:“罢了,果然被他捉弄了。”

  只得纳了这口气,教章晓初领了,往大街乱踱。只指望这一踱,一个天然奇遇,劈面撞着的意思。怎知踱了一回,没些兴致,仍就两个踱转回来。章晓初道:“我看员外到这里两日,心心念念,想着小官。敢是员外好在男色上做工夫么?”

  钱员外道:“我向两京十三里走转,经过多少歇家,怎有你这样个着趣的?问这一声便合著关核。”

  章晓初道:“员外既好小官,何不直对我说。凭着那里,比不得我建宁府建宁县出得多哩。”

  钱员外道:“我早开门,见门首有个掳头的小厮,一发生得标致,敢是你这里的主顾么?”

  章晓初道:“员外,你不晓得我这里出来摆尾的小厮,都倚追掳头为名。”

  钱员外道:“怎么叫摆尾?”

  章晓初道:“这是我这里拐小官的乡语,就如徽州叫煜豆腐,江西叫铸火盆,北路上叫糙茱茱一般。”

  钱员外道:“原来你贵处的掳头小厮,都是做这道生意的,主人家你何不去寻一个来与我?”

  章晓初满口应承,连忙去寻了一个来。这个小官,叫做秋一色,是小官头行中数一数二的,年纪不过十五六岁,那副面孔,生得白松松,又娇又嫩,就是再出世的龙阳,也不过如是。钱员外见了,吃个大惊。

  看官们,这正是惹人议论的所在,钱员外既见了这个标致小厮,为何不老大欢喜,到吃起惊来?有一说,这个惊是应得吃的,不道这秋一色,就是那日庄上回来撞见,与马小里同走的这个小官。钱员外四五百里路来,正为在他身上,岂料不意中得到相见,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,得来全不费工夫,难道这不是个天然奇遇?钱员外便对章晓初道:“他正叫做何处秦。”

  章晓初笑道:“总不然,到是我捉弄了你,他的名字,真正是秋一色,不要错认了。”

  钱员外道:“你问他,数日前曾在庐陵鼓楼街上马小里家么?”

  那秋一色听问这句,连忙应答道:“我正在他那里回来得两三日。”

  钱员外道:“你还叫做秋一色,还叫做何处秦?”

  秋一色道:“秋一色便是我的名字。”

  章晓初道:“员外,如今也不消把那秋一色、何处秦分辩了,既喜欢他,就留在这里歇了罢。”

  钱员外道:“你与我去安排些晚饭来。”

  章晓初当下就去吩咐打点些东西,两个吃得醉醺醺,也不管个天尚未晚,脱得精光,搂了就睡。钱员外先把手向他身上摸了一摸,真个光溜溜,绵团样软得可爱。那秋一色就把身子侧将转来,款款帮衬进去。

  钱员外却是放劣马一般,一个屁股,从里面齐根直溜。这叫做棋逢敌手,秋一色也抖擞精神,卖出本事。两家弄个不了:

  这一个高耸耸,突起尊具;那一个急溜溜,乱抽厥物。

  这一个却像衔着瞎老喂,那一个分明戴了紧箍儿。

  这一个巴不得一锐紧关皮场,那一个恨不得一乔直入水晶宫。

  约莫弄了两个时辰,间壁房里那些孤客,听了都熬不过,个个翻来覆去,那里睡得安稳?钱员外弄得忒爽利了,猛可的一个寒噤,泄了。

  正要打点拿了出来,秋一色把个屁眼牢牢夹住,停得一会,两个又发作了。这一回到比头一次又有工夫,刚刚弄得完毕,东方发白起来。梳洗停当,秋一色便要出门,钱员外那里割舍得放他,叫他随到庐陵过生活。

  秋一色正叫做一跤跌在蜜缸里,巴不得能够,听说这句话,满口应承。钱员外就替他从上至下换得簇新,仔细一看,竟不是满街乱走的行径。

  那些同伙伴的小厮听说秋一色是庐陵一个钱员外收拾在身边,大家都不服气,只要伺候着了,把他罗唣一场。

  正打点得这个算计,秋一色劈头走将来,这些小厮他身上换得齐整,一发气不过,叫声打,簇拥上前,一齐动手,把秋一色拖翻在地,那拳头就如雨点乱下。

  秋一色只要了性命,那里惜得那两件衣裳,不管泥里水里,乱滚将去。那些小厮还是掳拳乱劈,不肯干休。

  口口声声嚷道:“难道生意是你一个人霸定的。”

  正嚷得不住口,恰好一个救星到了。这个救星,你道是谁,原来就是钱员外。他不然还不得知,也是章晓初家里人去讲了,因此连忙走来。秋一色见来了个钱员外,有了救兵,越撒娇起来。

  钱员外正要说几句,那些小厮,一个个都溜了去。钱员外见没了对头,况又天色将晚,只得劝他同回。晓得他在此安身不牢,便不停留,次日整顿行装,乘了便船,一同转到庐陵。过几日,两个往鼓楼街走过,却又撞着马小里。钱员外别转头竟走,那马小里看见了正拱得手,认得后面的这个是秋一色,心上一惊,遂说道:“员外,你前日羡慕的正是这个秋兄。”

  钱员外冷笑道:“那个还是何处秦。”

  马小里道:“员外,怎么就把这个名字认真了,前日都是要招接自家的主顾,因此随口说将出来。”

  钱员外道:“小厮家也不可调嘴,又是我访得着他,若依了你说,可不竟没处寻了。”

  马小里把手乱拱道:“这样说多多得罪,下次决不敢戏。”大家笑了一声,各自散去。从此之后,秋一色只当行了这步运,不上年把,身边到积攒得头二百两。

  钱员外见他长大了,在家里出入不便,替他上了头,打发去管了钱庄。岂不是一件绝美的事,怎知他快活过了的人,拼得用的是大老官的银子,落得包私窠子,拐人家的妇女,无所不为。两三年里,做出许多伤风败俗的事情。弄出来,就连累着钱员外。这遭钱员外变了脸,把他叱辱一场,遂要打发他回到建宁去。

  秋一色思量,回去不打紧,前番吃了那些小厮的亏,还有什么嘴脸?只得央求众人,向钱员外面前讨个方便。

  钱员外也叫做好说话的,撇不过众人情面,便肯应允,仍旧收留他便了。只是比不得前番在庄上清闲快活,却教他在家里劈柴烧火。说起可怜,不上几时,把一个标标致致的后生,弄得手粗脚笨,这也不要怪钱员外,总是他自己在前次不好,而今就折磨些,也怨得别人了。

  诗曰:

  百折千磨理所鼓,钱家员外不为亏。

  假饶赤手归乡土,宁使羁身伴草菜。

  第七回 扯嘴皮人前撇假清赌手段当场打死虎

  西江月

  日日欢容笑口,时时肥马轻裘。

  少年场上逞风流。

  漫道五陵豪杰,何事花迷酒困,不知却夏来伏。

  红尘满眼叹淹留,怎脱个中彀勾?这一回,单说近日来,有等小官,专好撇着假清,打点了两副行头,分明要出来干那把刀儿,撞着个肯撒漫两分的,偏又拿班作势,千做作,万妆乔,有许多恶懒光景,人却参不透。

  元来,如今这些做背后买卖的,那一个不熟谙个中窍脉?外面虽有那些派头,内里巴不得起发他天大一块。只要你肯应承,霎时间那副嘴皮真个就像白铁刀儿一般,最是转口得快。

  还有一等,初出来的大老官,虽然肯用两分滥钱,还总不久得到家,见那小官撇着假清,只道果然是不肯实赀的,常把个热急急肚肠,都丢在冷灰里去。那里晓得专是那些撇假清的,极是容易到手。

  如今且把这样比方说一个着,当初溧阳县有个小官,叫做史小乔,十来岁上,几个无籍光棍见他年纪幼小,又生得有几分姿色,日日哄将出去,做那不明不白的事情。

  那叔父渐渐晓得了风声,也是为着家门上,恐怕玷没了,没奈何,再三的下苦情,训责了几次。怎知这个下流的不孝东西,那里肯改过分毫。这也不要怪他,总是俗话两句道得好,行要好人,坐要好伴。既入了这个伙伴,缘何有个回头?

  那叔父见他一日一日,弄得不尴不尬,只得硬了心肠,把他驱逐出门。那些光棍见他叔父这番光景,正中机谋,各人破费两把银子,替这小乔做了几件阔绰衣服,一齐都来到杭州。

  原来那杭州,正是作兴小官的地方。那些大老,真叫是眼孔里看不得垃圾,见了个小官,只要是未戴网巾,便是竹竿样的身子,笋尖样的脸皮,身上有几件华丽衣服,走去就是一把现钞。

  那小乔一伙,共有四人,到得杭州,便向西湖上租了个庄所住下。时值二月中旬,那十锦塘直到六桥,这一带花红柳绿,好不闹热。

  史小乔与这几个伙伴,都妆作吴下官人打扮,都往十锦塘踱将进去。这些杭州大老,见了这史小乔,个个都把舌颈伸出几寸,一面走,一面拥了二百人,没有一个口里不连声喝采道:“好个标致小官。”

  看看到了断桥,只见一个富家子弟,带了两个妓家,都骑着高头骏马。史小乔看得眼热,对那伙伴道:“不知那个哥哥身边带得些银子?”

  众人道:“要他何用?”

  小乔笑道:“我也心痒起来,打点要去骑一个耍耍。”

  众人道:“跑马的银子倒有,只怕你骑不惯,半路上跌将下来,可不被众人笑倒?”

  小乔道:“哥哥们放心,我这跑马的本事,一向有的,试走一会儿,教众人喝采。”

  众人见他高兴,便不阻拦,连忙雇了一匹马来,他就扳住雕鞍,腾的跨将上去,竟如一道生烟,不消两声咳嗽,已跑过了桥。小乔便带转鞍头,连跑了二回。那些看的人,挨挨挤挤,站在两旁,个个齐声称赞。他便跳将下来,口中略有些微喘。都是这三回马,便牵动了一个人的肚肠。

  这个人你道是谁?就是适才同他两个妓家的这个富家子弟,姓姚名瑞。他正跑得完,见后来小乔跑这三回,心中暗喜道:“这个小官不像我杭州人,敢是下路来的?年纪又不多,又有这一身本事。”

  便把两个妓家先打发下了船去,再踱将过来,问道:“尊兄贵处是那里?”

  小乔扭着头,随口答应道:“是姑苏。”

  姚瑞道:“几时到这里的?”

  小乔道:“到得没多几个日子。”

  姚瑞道:“还是兄一个来,有什么人同来?”

  小乔道:“有两个敝友同来。”

  姚瑞又问道:“如今在那里作寓。”

  小乔道:“在前面十锦塘庄所里。”

  姚瑞笑一声道:“这样说,我的书馆也就在西湖大佛寺中,明日正好过来拜望。”

  小乔道:“既是邻居在这里,明日还要竭诚进谒。但不知高姓大名?”

  姚瑞道:“我姓姚名瑞,兄若不见鄙,同到那舟中去,聚谈半晌如何?”

  小乔推却道:“多谢官人雅爱,只是还有几个敝友同在这里,不好抛撇。”

  姚瑞笑道:“这个何妨?贵处朋友多是在行的,有几位就同接下舱去。”

  小乔便也应喏,招了那三个过来,与姚瑞见了,遂一同下船。那两个妓家见了小乔走到,都喜欢个不了,众人坐了席,开船竟往湖心亭泊住。那两个妓家对小乔道:“一向闻得贵处朋友曲子最佳,官人决是妙的,求教一个。”

  小乔笑道:“偏是这件不甚在行。”

  姚瑞拍手笑道:“凭你两家推逊,决要个着落。”

  那三个在旁,一齐帮衬道:“既是二位大姐举出,姚相公又要看落,小乔,你就唱一套罢。”

  小乔便无推脱,就把时曲里的《楼阁重》唱了一个,果然腔板字眼,摹写绝精。姚瑞听了,快活不了,道:“好妙音!好妙音!就是我们杭州城里,那些久惯唱清曲的,没有一个唱得这样曲子。”

  那两个妓家道:“我两人齐奉一杯,毕竟要请教官人把这一套唱完。”

  说不了,两个齐站起身,各斟了一巨觞,双双送将过来。小乔只得吃了,又接唱去。这套曲子,约莫唱了个把时辰,不要席上这些人个个说好,连那几个一窍不通的梢子,都喝采起来。姚瑞起身一面斟酒,一面微笑道:“这样的好面孔,又是这样的好曲子,难道不值一万两银子?”

  大家笑了一声。猜拳的猜拳,掷骰的掷骰,又饮了一会。不觉月上柳梢,姚瑞道:“我们且慢慢观看,喜得坐中还没有要进城的,再把船撑到一桥柳堤边,玩一玩月儿如何?”

  众人道:“说得有理。这样的月色,最是难得的,正好慢慢耍子。”

  吩咐梢子又把船撑到一桥,大家同上了岸,仔细一看,果然好一派夜景:酒旗乍卷,画舫初归,北岸渔灯隐隐,南屏钟鼓沉沉。淡烟飞处,两岸垂杨,远处飞来,一群宿鸟。碧波荡漾,相连云影天光;玉宇澄清,唯见彩云明月。一齐在柳堤上踱来踱去,耍子到了三更时分。猛可的,那一轮明月被一片乌云遮住,霎时间,下了一阵催花细雨。方才同下船来,重整杯盘,又吃得几杯,已到了断桥。遂同上岸,姚瑞又要送小乔,小乔又要送姚瑞,两家扯拽不迭,只得各自分路别去。咫尺桃源路不远,相逢何意便相难。只愁惹起闲蜂蝶,空逐东风上下飞。

  说这小乔回寓,因夜来中了酒,次日直睡到午后,还走不起来。原来那三个伙伴,一向都是在马扁行中走动的,见小乔睡着,便商量一个计较,径同到大佛寺里来见姚瑞。那姚瑞也为夜来多了酒,才睡起来,还没有梳洗。听就是昨晚在船中吃酒的这些人来见,只道是小乔,连忙梳洗出来,不道是这三个。便问道:“小乔兄缘何今日不与列位同来?”

  三人道:“不要说起,他有一件事,不好当面启齿,特唤我三人来。一则谢夜来舟中盛情,二则代为转达。”

  姚瑞道:“好说,好说,不知小乔兄有甚么事?可领教的,无不从命。”

  三人道:“相公有所不知,那小乔姓史,原是我姑苏大族人家,早年不幸没了父母,一向投奔在叔子身边。不料去年冬里,为他父亲在日拖欠的钱粮事发,把他叔子监禁府中,严追紧逼,延挨至今,十分里不能完得两分。小乔思量,是父亲的首尾,如何到连累了叔子?打点要在本地方投个乡宦人家,设处些银子赔偿。思量得在本地出头露面,不相模样,所以特到杭州来,要寻个主儿。他昨日见相公大度宽宏,因此特派我们把衷肠转达,不知尊意若何?”

  姚瑞沉吟道:“多少银子可以完官?”

  三人见他有些应允,便又道:“得二百金,便可全美此事。若有百来金,也可日前应急。”

  姚瑞道:“他若长久在我这里,便是二百金,也是小事。只恐目下拿了许多银子去,后来又有变故。”

  三人笑道:“姚相公果肯应承,少不得千金担子挑在我们三人身上。”

  姚瑞道:“既要成事,接他当面来,好兑银子。”

  三人道:“他小官家,脸皮极嫩,当前说起,又是没嘴脸的。姚相公既肯应承,先把银子兑下,封停当了,少不得是我们替他拿去完官。看他到这里,再会银子就是。”

  姚瑞道:“使得,使得。”

  便取出天平,叮叮当当,把银子八三兑下,封将起来。三人道:“姚相公,我们替他写张契罢。”

  姚瑞道:“动了笔,就有些费周折了,不消写罢。”

  三人深为得计,只当得了一笔横财,连忙走出来。又把一番话儿对小乔说道:“我们到忘了一件事,那姚相公从来不曾与我们识面,承他昨日这个好意思,也该去谢他一谢。”

  小乔道:“我正要去,只是我们初到这里,不知大佛寺往那一路去?”

  三人道:“路在口头,一边走少不得一边问道。”

  小乔不知是计,打扮得齐齐整整,同他三个竟到大佛寺来。原来那三个已先说通的,暗地里得了姚瑞那些银子,一个个都先赚了起身,竟到寓所收拾行李,一道焰径往溧阳去了。小乔眼巴巴的等了半晌,那里见这三个走到?连那姚瑞也不晓得是个骗局,看看到晚,不见三个走来,才把缘故细细问他。小乔听了,目瞪口呆,回答不来,放声大哭。姚瑞安慰道:“事已到此,哭他怎的?此时还在下处,也未可知,我着人去追他转来便了。”

  小乔道:“我就同去。”

  忙不及的走到庄上,仔细一看,行李铺盖,收拾罄空,思量要去追赶,怎奈人生路不熟。况且他三个是久惯做马扁的,一去就如断线风筝,那里寻个下落?没奈何,只得投奔了姚瑞。从此,姚瑞也不薄待他,日则同食,夜则同寝。

  正是若要不知,除非莫为。有那快嘴好管闲事的,便去城中就与他妻子知道。怎知他到子是一个最厉害的,听了这件事,遂打点轿子,一直抬将出来。采访动静。

  姚瑞慌了,随即把小乔打发到甫山净慈寺程渊如处寄住。

  说这程潘渊如原是徽州朋友,平日最是啬吝,再不肯割舍放空用一厘银子,专是鸡蛋壳里算出骨头来的。这也是犯了这椿病,不由你啬吝了。

  看见小乔生得标致,打动了他那点歹念头,也管不得是好朋友的相处,宽大撒漫起来,只拣他中意的东西,不论多少价钱,开口要的就有。

  你看那小乔,倒甚乖巧,有得送他,落得收下,若说起要干那把刀儿,他便撒起情来。程渊如开口十次,十次不肯应承。

  原来,那徽州大老一分银子要做一钱金子用的,想一想看,送他几次,约莫去了一块银子,怎生气得过?一日,悄悄与个极相好的朋友唐尔先商量。

  唐尔先吃个惊道:“你平日再不破费一些,缘何在他身上,如此撒漫?”

  程渊如叹口气道:“不要说起,走到这条路上,不由你算计了。”

  唐尔先笑道:“你虽然用了这块银子去,都用得不在行,自然不妥帖的。”

  程渊如摇颈道:“没相干,依他的说话,果是不肯做那一道的。”

  唐尔先大笑道:“你都不晓得,专是那说天话。撇假清的小厮,易得到手,你若不信,便赌个手段。明日你同他到我房里来,做几壶好酒,把他灌醉了,打一个死虎把你看。”

  程渊如欢喜道:“你果打得他的死虎?”

  商议定了,次日午后,程渊如遂同小乔来到唐尔先房里。唐尔先便打点酒,看两人都怀了一片歹心,你一杯,我一盏,把小乔灌得乱醉,便倒身睡在榻上。唐尔先起身,悄悄将他松了裤儿,对程渊如道:“让你先来罢。”

  程渊如没胆气,道:“还是你先试一试看。”

  唐尔先道:“打死虎就如偷婆娘一般,一要胆大,二要心粗。像你这样心虚胆怯,一世也弄不成,让我做个样子你看。”

  说完,轻轻爬到小乔身上,把那尺把长的一根鬼桶,抹了些津唾,也管不得他承受得起承受不起,款款放将进去,紧抽慢送。约有二三百回,那小乔端然不醒。程渊如在旁看得高兴,悄悄地道:“待我也来耍一会看。”

  唐尔先便慢慢抽出,程渊如高兴得很,爬上去,也记不得放了津唾,干腻腻的放将进去。这遭小乔有些着痛,醒将转来,看见是程渊如,一个脸红,把他推将下来。程渊如笑道:“今朝也着我的手了。”

  小乔没得回答,那里晓得,只着程渊如一个犹可,却又被唐尔先讨了便宜去。小乔连忙起来,一把扯住程渊如,低低问道:“适才唐尔先看见么?”

  程渊如道:“他已是睡着的,这等还相模相样。”随即起身,一同别去。

  程渊如正到得房里,只见小厮来说,孤山姚相公有书送来。程渊如拆看时,恰是要接小乔去的话。次日,便打发人送他到大佛寺来。这姚瑞见了,就如几十年不见面的一般,这个欢喜也不知是那里来的。那里晓得他去得几时,便有那许多勾当。

  一日,小乔醉了,把那打死虎的话都说出来,姚瑞想到这番没有礼面,气个不了。次日,便送些盘缠,好好打发他回转溧阳。小乔明知为了那个缘故,没奈何,含泪而别。噫,这不是姚瑞薄情,小乔当深悔于初也。

  诗曰:

  小记当初跨玉听,一番光景画船中。

  今朝总是天缘满,此际何劳类焚侬。

  第八回 烟花女当堂投认状巡捕衙出示禁男风

  一剪梅

  茫茫世局尽如棋,先看相宜,定盘打破识雄雌。用却心机,枉却心机。

  这是几句大概的说话。当今时世,人头上走将出来的,个个会得争英雄,较胜负。说便这等说,这总是各要为发个行业,指望做个子孙长久之计,怪他不得。却不知近日做小官的,都看了那个样子,也思量要立起一个行业来,到与那做娼妓的做了对头。这不是随口乱说的话,眼见得有在这里。

  听说金州甫林县地方,有个刘松巷,你道一个巷,如何取这样一个名字。有一说,当初那地方上出一个光棍,姓刘名松。原来他开成的这条巷,巷内前前后后,共有三百房子,居住的都是娼妓。

  这刘松是个光棍,到处喝水成冰,着实有些手段。也是花柳场中,数得起的一个有名豪杰。凡是那娼妓人家有些争闹,只要他走将出来,三言两语,天大的事,就弄得没踪没影。日常间所靠的是放课钱,收水债。不上三四年,吃他做了老大的人家。

  后来正要思量脱离这个门路,猛可的被官府拿了访察,把一个铁铮铮的好汉,轻轻的葬送在囚牢里。自这刘松一死之后,连那巷里的娼妓人家都倒运了。终日闹闹吵吵,官司口舌。彼时就有几个乡宦出来,动了一张呈子,把这些娼妓驱逐了四散去。你看那头二百间空房子,都用了各衙门的封皮。

  上面虽帖着如赁票儿,人都怕是不利市,那个敢去租一间儿住住?整整封锁了年把,地方上又出了个不怕事的光棍,叫做鲁春。

  他就一口合兑出银子来,买了五十多间,思量要造一个小官榻坊。这时人头上正作兴着小官,有那好事的,赚鲁春有这个主意,着实撺掇。鲁春一边择好日具工,一边先写了许多知会贴儿,向四处一贴。上写云:南林刘松巷,于某月某日,换主新开小官榻房,知会。

  那鲁春开得没多几日,到来了许多小官,塌房里竟热闹起来。虽然来便来得多了,都是半斤八两,没有个索得价钱起的。

  有几个肯撒漫的大老官,邀三携五,走来看了,只是没个中意。说便这样说,终不然高高兴兴踱将来,依旧寂寂寞寞踱了去不成?没奈何,也只得将就受纳了一个。众小官见生意渐渐冷淡了,也晓得自己生得不甚动人,都去搽脂抹粉,学出那娼妓家的妆扮来。

  只是这个打扮到古古怪怪,不是留了长长燕尾,就是梳了高高髻鬓,不自说是打扮得好看,是这个模样做作出来,坏了小官名色,连那鬼也没得上门。

  鲁春开了这个榻坊,只管囫囵不管破,一个人一日要算你三分饭钱,那里管得你有生意,没有生意。不满两三个月,闲的到去了大半。

  有的人说,这些小官去了,都是鲁春没了时运。偏我说,自这些小官一去,鲁春的时运才来。怎见得?不多时,来了一个小官,就是本处金州人,叫做范六郎。年纪可有十五六岁。果然生得齐整:

  香玉为肌,芙蓉作面。披一带青丝发,梳一个时样头。

  宛转多情,画不出来的一眶秋水。

  两道春山,一种芳姿,不似等闲儿女辈。

  几多情苗,敢夸绝代小官魁。

  这样标致的小官,且莫说是金州只有他一个,料来走遍天下,也没有第二个了。所以说,路上行人就是碑,有那眼孔里看不得龌龊的主儿,登时乱传开去,道是鲁春家里新到了个范六郎,生得妙不可言。

  那些好小官的大老,闻知了这个风声,两三日里,其门如市。这范六郎本是好人家儿女,没奈何寻这条门路的。虽然做了这个勾当,不似近日这些没嘴脸的小厮一般,极是会得看人打发,委是肯撒漫些的,方才招接个把。

  鲁春自得了他,只当有了百来亩肥田,整日安贵吃用个自在。后来那些去的小官,听说有了范六郎,巴不得要依着他,出个好名头,挈些钱钞,一齐依旧转来,这叫做近朱者赤,近墨者黑。众小官有了范六郎这样一个招牌,连各人的生意,都打发不开。从此一日一日,小官当道,人上十个里,到有九个好了男风。

  连那三十多岁生男育女的,过不得活,重新也做起这道来,竟把个娼妓人家都弄得断根绝命。后来那些娼妓坐不过了冷板凳,一齐创起个议论,把各家妈儿出名,写了一个连名手本,向各乡宦家讲诉其情。就是这各乡宦里,有个把日常间好管公事的,偏生这件又不会调停,都推过不理帐。

  众娼妓们没了法,便又做了揭帖,把那小官说得腌腌臜臜,各处乱贴。这些小官晓得了,恐怕坏了名头,弄得不值钱,连忙与鲁春商量。做了状子,就向南林县中投告。

  诗曰:

  眼前谁是与谁非,较胜争强总不宜。

  男女虽殊业一样,加何分得两生涯。

  说那南林县,原只有一知一典。其时,恰还没有正堂官,正催巡捕典史署印。这典史姓钟,名福,是个吏员出身,做官着实明白,没一些儿私曲,竟不像如今这些要钱脸的。

  这日早堂理事,看了这张状子,老大吃上一惊,便唤吏书过来问道:“我老爷署印这几时,且喜民安讼怠,那些婚日上的事,尚且没有人来告一张,怎么到有这张状子?你可晓得鲁春是什么人?”

  吏书答应道:“是地方上一个光棍。”

  典史想一想道:“自然是个光棍了。可还晓得他做些什么?”

  吏书道:“家中开一个小官塌坊。”

  典吏微微笑道:“是了。且问你,怎么叫做小官塌坊?从头讲一讲看。”

  吏书道:“老爷不嫌絮烦。小的一一禀上:当初本地方上,先有个光棍,叫做刘松,家事甚是殷厚。他就买了官房,起了头二百间小小房屋,招接头二百个娼妓住了,又开了一条私巷,就取名叫做刘松巷。后来刘松被上司拿了,死在狱中,那些娼妓人家从此遂闹闹吵吵,众乡宦容留不得,立时都驱逐去了。这鲁春走将出来,遂把那些房子买了一半,造了一个小官榻坊,凡是肯做小官的,就投奔到他家里。如今还开得好不热闹。”

  典史道:“这是小官绝了娼家的道路了。想将起来,总是那边坊开得不好。”随即唤个公差,给了一枝火签不敢耽搁,飞一般的径来到刘松巷寻着鲁春。

  你看这鲁春,终久是个做光棍的人,会得做些事业。随那公差说得火紧,他却慢慢哼哼,讲的都是冰窖说话。随即把东道摆将出来,这公差恰好是个要呷杯儿的,见了酒,一屁股就坐下了。两个吃到半阑,鲁春递一锭粉边细丝银子,约莫有一两三四钱。

  这公差看了这锭银子,到没了算计,欲待要接了他的,思量却又没有个鲁春拿去,不好回话;欲待只捉了鲁春去,不接了银子,心下又不割舍得。左思又想,落得收了他的,拼得当官回话,挨几十板子。你到收了银子起身去回官也罢,偏又放不下这几钟饿碗头,又坐倒身子,吃个像意。看看吃到下午,弄得乱醉,方才起身。

  只见他:

  两眼模糊斜撇脚,摸壁扶墙这字滑。

  舌尖吐出乱头摇,牙会咬来空嘴夹。

  笑呵呵,无底答,双手袖中寻不着。

  临行拱手又弯腰,满口如衔蒙汗药。

  那典史坐在堂上,原是要立刻拿鲁春来的。

  等了半日,坐得不耐烦,正待回衙,只见那公差吃得泥般,斜眼撇脚走到案桌前,扑的跪下,把个头来乱摇,一句也讲不出了。典史看了,气得两只眼睛突将出来,拿起急性子乱敲。这公差伸手伸脚,越做作得好看。

  典史喝令皂隶,把他打了三十大,是这一通打,只当吃了杨海干,到解了一半酒去,恰才省些人事,跪在公案前,到不说起鲁春一事,老老实实把银子摸出来,“就是只得他这一锭。”

  典史看了银子,更加焦燥道:“我着你去拿人,到得了他银子,把人卖放了。兀自吃得滥醉,在我眼前放肆。”

  叫声打,又打了二十。随即就把他革了役去。这公差白白打了五十个大板,银子得不到手,又没了个门户,总是他的运限不利,不消说了。典史当下另差两个,当晚就把鲁春拿来,先把状上情由审了一遍。鲁春把小官与娼妓两家打闹的事,一一直言禀告。典史听罢,笑了一声道:“这样事,也教我难断。明日看那娼妓的讨状,才好审决。”

  旁边管事的,就把鲁春带起了,典史遂差了那两个原差,拿牌去拿众娼妓来听审。那些娼妓听说小官把他告了,这回巴不得要弄个其人,打场好官司。连忙去递了诉状,两边都打点。是那一日见官,私下先打个好耍子。

  典史看了娼妓的诉词,其实说得悲切,便唤那几个为首的,一一先录口词。众娼妓也巴不得见一见青天老爷,诉一诉苦。都为跪在通道上,各人把落在烟花,没奈何,依门献笑,要度口食的话,诉了一番。典史道:“说将来还是你娼家有理。只是一说,近来人上,个个都作兴了小官,连我不解这个意思。敢是你等娼妓,不肯料理生意?”

  内中有两个老脸的娼妓,连忙答应道:“不瞒老爷说,娼妓们其实会料得生意的,就是来的嫖客,一夜将准奉承他七八遭。第二日临起身的时节,还决要教他打个丁儿出门。”

  曲史道:“胡说,可见都是你这一起,连那个好娼妓名头都坏了。所以那些小官,有这场聒噪起来也罢。你若要我禁止了那男风,依旧让你们在本地方赚钱的话,今后个个便要当官方可。”

  众娼妓道:“娼妓们一向是当官的。凡是同各乡宦老爷有酒,时常来捉官身。”

  典史道:“我这个当官,不是那样当。每月初三十八,俱要齐来听候娼名。”

  众娼妓满口应承道:“只要老爷肯放这条门路,一个月莫说是几日,便再多几日,娼妓们也是情愿的。”

  典史道:“你等既各情愿,快出去取了认状来。”

  众娼妓欢天喜地,都一骨碌爬起身,向大门外就走。不多时,各人把认状拿进来,当堂递了。典史仔仔细细,逐张看过,把朱笔都标了个准字,吩咐道:“你等都出去,料来这件事,教我也难容。一壁厢,待我把原状注销了,一壁厢,待到外面禁止了男风,依旧安了你们生业。”

  众娼妓道:“爷爷,那些做小官的,个个心怀不善。到求老爷拘到案前,当面平定了,不然的时候。老爷有日高升去了,又要吃他的亏。”

  典史道:“不须多说。”

  众娼妓应声是,再也不敢开口,磕个头,都走了出去。那些小官,只思量教这鲁春出来,告了这状,满望赢了官司,好打落个行业。怎知道典史老爷,到准了娼妓口词,要禁止了男风。一齐不快活了,听便听了这句话,个个还将信将疑。

  次日,正打点教鲁春到县里去,打听个真假,恰好那两个原差,拿了一张告示,来到刘松巷口帖下。

  众小官都忙不及的走出来看时,只见上写着:

  金州甫淋县署正堂亭巡捕,典史钟福,为禁止男风,以饬风化:街陌花衢,为豪侠纵游之地;朱楼翠馆,系王孙恣乐之场。

  近有无耻棍徒,景人桑榆,滥称小官名色,霸居官巷,断绝娼妓生涯。一旦脂粉窝巢,竟作唾津。世界深为可畏。

  为此,出示着地方总甲,立时严打驱逐出外,敢有前项棍头,潜于附近地方,希图蹈辙,坑害善良者,许诸色人等,即时掇票,以凭究遗邻里,容留不举,事发连坐,决不轻贷,特示。

  古仰知悉,年月日实贴刘松巷口

  众小官看了,吃上一惊,到自伙里,你埋怨我,我埋怨你起来。不上一两日,各人寻了所在,都走掉了。单单剩得个范六郎,鲁春就留他在身边,做了儿子。

  这遭那娼妓各自靠了个衙头,依旧搬到刘松巷来住了,把那小官,竟赶的没了踪影,只当做了一场好戏。地方上有那好事的,便把小官娼妓两家夺行业,打官司的话头编做个新闻,满街卖个发疯。

  过得几日,那先前在公堂上撒酒疯,打了五十板的公差,想得事跟脚起,为他们两家的事,白白打了许多板子,又革了役,没些事做,只得来到刘松巷,要这些娼妓看观看观。众娼妓便肯收留,终日酒食,堆在嘴头,只恨他吃不下。他却适意不走。凡有事脱将下来,就是他去挡官抵府。

  总是此生该吃这碗衣饭,在这刘松巷里混了年把,平空发迹了。也去讨了几个粉头做作起来。因此说,一个人命里生成了,再也改移不得。命里该做官,毕竟有个纱帽戴;命里该讨饭,到底有个碗拿。这范六郎,生成是个做小官的命,那里有福安事。

  鲁春的家当,不上几年,替他挥霍一空,做了几年儿子,寻了一场吵闹,依旧告别,到别处去做了小官。后人有四句口头话,嘲之云:

  薄命六郎真没福,快活为儿心不欲。

  甘心又扮小官妆,成就歹人刮冷粥。

  第九回 风流客魂断杏花村窈窕娘怒倒葡萄架

  踏莎行:

  弱不胜烟.口难着雨。扬花怎惹春光住。会看飞舞入云中。肯教旖旎随风去。

  高拂楼台.低回院宇.谁云漂泊无归处.蜂黄蝶粉漫轻盈.也应未敢窥芳树。

  这回书,单道世间有等男子汉,说他是痴又不像像痴,说他是呆又不像呆,常把正经生业,看作等闲余事,整日劳心焦思,工夫都用在小官身上。

  这索性是个孤身鳏客,也不足计较,如今偏是那有家室的多好着这一道,情愿把身边那闭月羞花,沉鱼落雁,二八的娇娘,认做了活冤家。倒将那笋壳脸皮,竹竿身子,积年的老口,看做了真活宝。

  常有那肯做人家,要丈夫好的女眷们,说着小官切齿之恨.这个恨有那不明白的.每每说他是吃醋捻酸,殊不知女眷中为小官吃醋的尽有。也尽有不是为吃醋,巴不得要丈夫断绝了这条门路,成家立业的.这不是替他装门面的说话,实落有一个在这里。

  昔日松江府有个人叫做储玉章,早年父母双亡,平日不肯务一些正经生业。专好的是拐小官,不上三五年间,把个老大的家俬罄尽,都在小官身上出脱了。到这这个田地就该回头,便是个好人,争奈命中该有这些打搅,越弄得不尴尬,越拐得好小官。

  其妻范氏,原是本府一个有名人家的女儿,最是贤慧,见丈夫没个回转念头,常把好言好语再三相劝,教仙把小官那道远了些罢。怎知这储玉章反倒衷言逆耳,把妻子的话,一发不理些儿.随那范氏说一遭,只做耳边风.说两遭,只做耳边风。说了一二十遭,端只又做耳边风。范氏屡劝不听,晓得日后决乎没个好结果,硬了肚肠把口气叹掉了,也只得由他。

  过得年把,储玉章手头实落走趱不动了,那些旧相处的小官,见他腰边不硬挣,一个个又抱琵琶过了别船,整整在家坐了两年,把个拐小官念头,只得收拾在一边.这个不是他就肯把心收了,总是没了钱钞,高兴不来.他丈人叫做范梅屿,也算得是松江一个有名的财主,看女儿分上,便做一百两银子不着,交付储玉章做些生意,早晚也好趁些家用.

  储玉章欢天喜地,谢了丈人,拿这一百两银子,登时发了许多布疋,拣定了日子先去别了岳父母,然后再来与妻子分别.那范氏也量得丈夫是个会做生意的,嫖赌两件又不甚上紧,料来出路也放心得过,只恐他那个好小官的旧病,到了外面又要发作,这百把本钱,够他几时消磨.正欲出门,一把扯住道:“大郎,你可晓得这一百两银子不是容易来的,况且你我俱是三十多岁的人,从来不曾育个儿女.若是此去赚得些儿,切莫学前番又浪费在小官身上,倒是娶了一个妾回来的,是个正经道理.”储玉章正待回答妻子几句,猛可的喉咙哽咽,要说也说不出了.没奈何把头点了两点,各相掩泪而别.诗曰:别时容易见时难.心折临岐泪暗弹。

  只恐萧条虚绣户,伤情难觅望夫山。

  说这储玉章载了船只,不消个把日子就到了苏州,便投下主人家叶敬塘店里住了.两三日里,叶敬塘替他把那些布疋脱卸得干干净净,都是一把现银子.储玉章算了一算看,约莫有个加三趁钱,快活得紧.暗想道:“我储玉章好造化,莫说是将本求利,就是掘窖,也没有来得这样快,譬如多耽搁了几十日子,少趁了几两,不免寻主人家出来,问他那里有好小官,寻一千来消遣一消遣.”算计停当,便叫出叶敬塘问道:“主人家,你这里可有标致小官么?”

  叶敬塘笑道:“客官又是个好男风的了,有一说,我这里小官尽多,只是我在下不甚在行,还要寻着那老白相,才得妥当.”储玉章道:“主人家,老白相你可有熟的么?”

  叶敬塘满口应承道:“有有,阊门外有十刘瑞园,是我极相熟的,他却做得好小官牵头,凭你要怎样标致的,俱在他肚里.这时要这时就有.”储玉章跳起身,一把扯了叶敬塘道:“就烦主人家同去寻寻.”叶敬塘道:“使得,使得.”两个转变抹角不多时,出了阊门,行不数步,前面恰好就是刘瑞园家.叶敬塘远远打一望道:“客官来得不遇巧,刘瑞园不在家了.”储玉章道:“主人家,敢是你不肯引我去?不然又不曾走到他家,为何就晓得不在?”

  叶敬塘指着道:“那一间独扇门里,可不就是他家里?他若在家,决然是开门的.”储玉章暗想道:“终不然一个做白相的主儿,住这样一间房子.”

  心中那里肯信,还月道是主人家捉弄,便道:“不在家也罢了,我和你走上前去,认认他的门景,转转再来.”

  叶敬塘便同他走到门首.储玉章仔细一看,只见那扇大门上当当中间,贴着一张钟馗,上面又贴个福字,两边封联上道:屋小乾坤大,檐抵日月高.原来那门上单单两个铁拳头,又没把锁,却是一条旧牵绳儿松松缚在上面.储玉章道:“推门进去看看.”

  叶敬塘道:“敢是记认去的,不要动他.”说不了,储玉章呀的一声,推个半开,伸进去一看,只见:一贫似洗,四壁如悬.两角落破瓦残砖,半床头揉棉乱草.砂罐煮羹汤犹剩星星稻米,木盏盛冷饭,尚留点点鱼腥.看了一会,那里见件成器的好家伙,竟与叫化子家一般.储玉章并不说些别话,仍旧把门拽拢了,把绳子端然系着,回身正待要走,只见叶敬塘欢天喜地道:“那远远来的,便是刘瑞园了.”

  储玉章适才见他家里的光景,料得来得个鄙猥的主儿,便站住了问道:“那一个是刘瑞园?”

  叶敬塘把手指道:“那个摇摇摆搏踱来的便是他.”

  储玉章老大吃上一惊,道:“主人家,难道这样一个大模大样的人,住在这间破屋里?”

  叶敬塘笑一声道:“客官,那个不晓得我这苏州的老白相好扯空头,个个是外有余而内不足,头发多是空心的.”

  说话之间,刘瑞园已到面前,见他两个深浑唱喏.储玉章仔细看时,那刘瑞园恰也生得古怪:一副瓯兜面孔,两只鹘突眼睛.矮方巾有二寸高,轻骨头没三两重.胁肩谄笑,人前做出谦恭婢膝奴颜,背后便生荆刺,纸扇上,半面诗,半面画,假写着大老先生名色.语言中,一句粗,一句细,真像个在行白相口谈.刘瑞园把个笑堆到嘴边道:“大官人,今日那里风吹得到阊门外来?”

  叶敬塘道:“这位松江客官要寻个小朋友白相白相,因此特来寻你.”

  刘瑞园道:“原来是松扛客人,失敬失敬,敢问高姓大名?”

  叶敬塘道:“姓储,表字玉章.”

  刘瑞园笑道:“妙妙,这样一位风流客官,须寻一个绝标致的小朋友,才对得来.”

  叶敬塘取笑道:“正是这样说.俗语说,马房里不见鞍子,都在你身上.”

  大家笑了一声.刘瑞园道:“既然如此,二位同到前面酒楼上去略坐一坐,待小子去寻一个来何如?”

  叶敬塘道:“说得有理.”刘瑞园转身就去,叶敬塘同了储玉章慢慢踱过几家门面,果然见一座酒楼.酒旗儿上写着三个大字“杏花村”.两个便走进去,那酒家甚是精致,门首写着一对对联道:武士三杯,减却寒威冲虎阵.文人一盏,助些春色跳龙门。

  那店主人见是叶敬塘,好不奉承,连忙分付走地的,叫打点好酒好嘎饭,上楼去与叶大官这一座.两人坐下,才筛得一杯酒,恰好那刘瑞园同了一个小官走上楼来.叶敬塘道:“我说你毕竟还是个老白相,一去就寻得来.”

  刘瑞园就叫那小官坐在储玉章身边,又讨了一付杯箸.刘瑞园对叶敬塘道:“大官人,这个小朋友何如?”

  叶敬塘道:“妙得紧,又文雅又标致,就是泥塑木雕的见了也要动火.不知叫做什么名字?住居何处’”

  刘瑞园道:“他姓柳,名字就叫作柳细儿,就住在阊门里.”

  叶敏塘道:“储客官,有了这样一个标致小朋友在这里,难道不吃个滥醉?”

  储玉章见了柳细儿,早已把个魂掉下了,两只眼睛牢牢看住,连个叶敬塘叫他吃酒都不省得.叶敬塘又推了一推,端只不做声.叶敬塘道:“好古隆,终不然世上有这样一双饿眼,一看就看出神了.”

  便向他耳边大叫一声道:“储客官,请用一杯.”储玉章方才省得叫他,打了一个呵欠,又把嘴来夹了两夹,慢慢摇头道:“我眼睛里小官也见千见万,自不曾见这样一十标致杀人的.若不亏主人家叫这一声,险些儿做个看杀鬼了.”

  连忙站起身业,斟了两大杯,一杯送与刘瑞园,一杯送柳细儿遂同刘瑞园道:“这位小朋友叫什么名字’”

  柳绸细儿道:“适才已讲过了.”

  叶敬塘道:“适才讲的时节,正是储客官看了你,魂都没了的时节,那里听得.”

  刘瑞园道:“他叫做柳细儿。”

  储玉章道:“好一个名字,还要敬一杯.”说不了,又是一大杯递将过来.柳细儿勉强一口气吃了,四个人你一杯我一杯,不多时吃了五十多壶,总是见酒落欢肠,大家都有了兴致,全然没些酒气.看看天色将晚,恐怕再耽搁一会进城不及,连忙合一合帐会钞起身.刘瑞园见储玉章是个肯做大老官的,竭力行合.这夜柳细儿便同储玉章到下处歇了一晚.柳细儿便把没奈何出来做小官的衰肠话,一一告诉.储玉章道:“你若肯随我到松江去,与你开个铺子何如?”

  柳细儿巴不得一交跌在蜜缸里,满口应承.次日别了,储玉章就去与刘瑞园商量.刘瑞园再三撺掇,储玉章又喜欢了柳细儿.这个柳细儿又贪恋了储玉章,两个人只多得一个头.储玉章见他意思十分高低肯就,便送五两银子谢了刘瑞园,叫下船只,收拾行囊,别了主人家,遂同起身.一帆风竟到了松江.

  正待上岸,猛然记得,当初出门时节,妻子曾有一句说话.若是赚得丢儿,倒是娶了个妾回来,切不可又消磨在小官身上.我若带了他回去,显见得在外这几时又花费了,如今将计就计,就叫他打扮作个女子,只说苏州讨回来做妾的,料来我那妻子,决不想到这个田地,且哄进了门,早晚再思量个算计.计议停当,悄悄与柳细儿商量.柳细儿道:“这个如何使得?便是浑身都遮瞒过了,这双脚那里去躲闪?”

  储玉章想一想道:“说得有理.这是女眷们常事,倘是进门要把脚来看看,可不囫囫囵囵,做将出来.有个道理,你且在船舱里坐坐,待我上崖去,到卖衣铺里看有女衫儿买了一件,装扮起来再处.”

  柳细儿道:“有心做得干净,不可把人看破,就叫一乘女轿.”

  储玉章应了一声,跳上崖就走.行了半里把路,来到一个卖衣铺里.这个凑巧的所在,那铺子里恰好摆着两双绣花女鞋.一双新些的,约莫有四寸半把,一双旧些的,约莫有尺三四.储玉章欢喜得紧,走进铺子,先坟那双旧女鞋看了,就问要多少银子.原来那开铺子的是个徽州人,叫做吴思南,他要买这双女鞋,算来是个不正气的主儿,便的角起两只眼乌珠,挺着胸脯不瞅不睬,打着官话道:“要一钱银子.”

  储玉章道:“太多了些,看有什么好女袄儿,寻一件来总称银子.”

  吴思南就去寻了一件古老绣花封襟豆绿衫缎的,递与他看.储玉章道:“这件太古老了.”

  吴思南道:“价钱相应,约莫着奉让些罢.”

  储玉章道:’时样些的再看一件.”

  吴思南道:“时样的价钱要一两外了.”

  储玉章道:“拿来看么.”

  吴思南又去拿件大袖天蓝花绸的来,储玉章看得这件中意,问要多少银子.吴思南把马儿看看道:“要一两四钱五分.”

  储玉章摸出银子,连那双女鞋称了一两二饯.吴思南这遭儿见生意做得成了,才把那付伤神脸皮放出些和颜悦色,口口声声只叫求添些.储玉章也就添了五分一块,方才买成了出门,遂去叫了一乘小轿,同到船边,走进舱里,把衫儿井鞋子都递与柳细儿.柳细儿大喜道:“终不然女人家的鞋子,铺子上都是有的卖的?”

  储玉章道:“总是该得凑巧,慢慢告诉你.且梳了个头装扮起来.”

  柳细儿笑道:“你又求不在行,近来做小官的,那个不像女人装扮,这样一个头还再梳到那里去.”

  储玉章道:“只把两鬓掠下来些罢.”柳绸细儿就依他掠做个烹鬓,再把裙子直系下一段,换了衫儿鞋子,走几步俏步,俨然是个内家模样.储玉章老大快活,打发他上了轿,叫两个脚夫挑了行李,径回到家.

  范氏听得丈夫回来,满心欢喜,连忙出来迎接.猛可的见轿里钻出个女人,已明白是娶来做妾的了,便叫洒扫后楼,把他做房,随即分付整酒,一面洗尘,一面贺喜.柳细儿这时也是无可奈何,只恐被他看出些破绽,坐在旁边,低着头,红着脸,勉强把个酒杯衔在口里.范氏那里晓得他是身边有货的,见他一味温柔软软,心里倒也有几分中意,便问丈夫道:‘他可曾取个名么?”

  储玉章道:“叫做柳细儿”

  范氏取笑道:“但愿进门柳出几十细细的儿子来,才见手段.”

  柳细儿只是不则声.当下夫妻们吃得半酣,便叫掌灯进房.锗玉章又要尽妻子的礼,决要与范氏同歇.范氏又推说今日新娘子进门,决没个同我歇的道理,推推却却,储玉章便出个议论,上半夜在范氏房里,下半夜过来与柳细儿歇.这夜均均匀匀睡了一晚.

  只是一件,储玉章带柳细儿回来,倒也有头两个月,早晚却被范氏干碍,自不曾像意顽耍一遭.一日早晨,乘范氏还不曾起床,唤了柳绸儿到前面雪洞里耍子个像意.两个闭了房门,都把下身衣服去了.正弄得高兴,不料范氏知了风声,悄悄走到雪洞外,向门缝里张了一张.只见柳细儿身边也挂着硬帮帮一条生屌,方才晓得不是个女子,是个小官,故意做成圈套带回来的,

  一霎时怒从心上起,恶向胆边生,巴不得抓件物事在手里,两边看看刚刚一根大门闩,就驮起来向门乱打进去,大叫道:“好小阿妈身边都是生屌的.”

  储玉章慌了,抖做一团,连个嘴都开不得了.柳细儿拼得一门闩被他打做肉饼,不要性命的飞奔走了出去.范氏一只手把储玉章掀倒在地,一只手拿起门闩打个落花水流.储玉章口口声声叫饶命.范氏打了一会,又记得起,拿了门闩,又赶出雪洞要打柳细儿.原来柳细儿适才正躲在栏杆外,要听个动静.见范氏赶出来的势头不好,吓得魂散九霄,跑出了大门.范氏大叫道:“那个还敢到我门里来!”

  储玉章是做好汉的,恐怕外面人知道,像什么模样,只得磕头如捣蒜,陪了许多小心.范氏才把心头那口恶气矬了些.这回柳细儿也是要脸皮的,出了这场丑,坏了这个名头,料得在这里安身不牢,便要回到苏州去.只是一时间一个在里面,一个在外头,倒有些难得见面.看看等到傍晚,储玉章悄悄赚出大门,柳细儿一见,抱头大哭.

  此时正是并头莲忽被狂风倒,比目鱼轻遭猛浪分,两个伤情苦楚,就是铁石人见了,免不得也要堕泪.储玉章见柳细儿决意要回苏州,无计可留,随即进去拿了二十两一封银子出来,教他拿回去做些生意,少不得后日终须有个会期.

  柳细儿接了银子,泪如雨下.正待再说几句,储玉章恐里面得知,连忙叫他傍早赶出城,明早便好趁船.柳细儿不及再说衷肠,可怜掩泪而去.古词为证:秋风清秋月明,落叶聚还散,寒鸦栖复惊.相思相见知何日,此时此际难为情.柳细儿回到苏州,储玉章割舍不下,钻头觅缝,传消寄息.所谓人居两地,天各一方,在苏州的想着松江,松江的想着苏州,落得一腔离恨,两家都只好对天长叹.

  储玉章分外想得过了些,未及年把就得了个症候.范氏见他不像个好光景,每每挑他口风,为什么起的.储玉章口口声声只说要柳细儿一见.范氏方才知他为了这桩,连忙着人到苏州寻问柳细儿消息.

  原来那柳细儿已冠了巾,就在阊门合了伙计开个玩器铺子.听说松江储玉章着人来接他,巴不得去与他相见一见.只恐怕他内里又像前番那段光景,可不没了体面.千思万想,记得昔日大门口分别,如今拼得再在大门口相见,随即起身来到松江.这叫做心病还将心药医,

  储玉章一见了柳细儿,平空精神好了许多,过得五六日完完全全病都好了.范氏恰才晓得服着了这贴药,这遭把他待得才像模样.储玉章也就有了胆气,放心乐意把他留在家中.消停了个把多月,柳细儿便要告辞起身,这储玉章不知他有了生意的就里,才好将起来,正要慢慢和他盘桓几时,那里肯放.

  柳细儿只得实言告禀,储玉章见说出那句话,遂着人星夜和他回到金阊,收拾了铺子再来,径同到上海去,别作经营.不上三四年里,两个趁了许多银子,都做成老大人家.娶亲事的娶了亲事,要讨妾的端只讨了妾.看将起来,两家这场发迹,全亏了当初范氏那顿门闩,不然的时节,那百把两卖布疋的本钱,经得做几遭大老官,花费的早已花费,开交的早已开交,如何还到得今日?这却是一个好收成,一千好结果也.

  诗曰:

  此道从来肮脏多,英雄眼见几消磨.

  羡他到底如兰固,彼丈夫兮此丈夫.